我们又约在这城市的一家龙虾店里见面。
我来得早,就在店门外等着,此刻黄昏,地平线衔着落日,口算着夜幕的时间。店招的霓虹灯开始闪烁,蚊虫们在诱惑下飞扑而去。店门外几个椭圆形的大桶里,都是龙虾,青的青,红的红。我拿一根小枝条,送到龙虾的大钳子边,它夹住,然后被提起。
“嘿!”他远远的冲过来,脸蛋黑红着,咧嘴大笑,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,顽皮的神情,一如当年,却不似37岁的人该有的。
我们在店里坐定,剥着龙虾。想起30年前,在他的村庄,也是我外婆的村庄,我们一起钓那些总也钓不尽的龙虾。那时候钓龙虾用的是癞蛤蟆的后腿,我总是不忍也不敢,每次都是他拿把小刀把蛤蟆割得鲜血淋漓,把白生生的蛤蟆腿扔给我。
钓来的龙虾,大多喂了鸡鸭,或是扔掉了,他还敢剥出虾仁来,蘸着酱油生吃,令我相当讶异,若是现在,该称之为乡村刺身料理吧。
他的家境优渥,也无心上学,疯来疯去。而我截然相反,早早被扔在外婆家里,虽被宠爱,却敏感,自卑,总被灌输若改变命运必须拼命读书。所以,从童年时开始,我就显得比别人多了点心事。
我们不是同类,但或许正因如此,他对我很信任。
我一路顺利的读中学,读大学,家人放心,老师也放心。而他,一路横冲直撞,逃课,打架,喝酒,抽烟。我们后来读了同一所大学,不同的是,我是本科,他是成人高职。在大学,我依然不敢做出格的事情,除了各种理由的翘课,把大部分的课余时间打发在图书馆里、篮球场上。他的生活就丰富的多,在宽松的大学校园里,他像一条鱼跃进了江河,大一时就倒腾运动鞋、组建乐队,大二时和同学合伙盘下了校门口的一家小超市,大三时单刀喝退了一群当地的小混混。
每年暑假,我坐车回家,而他都是骑车。
那次从汽车站返程,半路上看到他烈日下骑一辆运动单车,上体前倾,戴着头盔,没有口罩,皮肤黑亮,运动衫被汗水浸泡后贴紧身体,像一批野马,驰向300公里外的老家。
他也骑行去更远的地方,大学三年里,到过厦门,到过北京,到过成都。他遗憾没能去成西藏。他赚来的钱,基本上都花在了路上,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。
他谈恋爱,每一段恋爱都很短,都很用力。其中一段还是和他的辅导员,惊世骇俗的成为了他们学院的一大新闻,迫于压力,“辅导员小姐姐”跟他委婉的说:你是个理想主义的大孩子。大三那年夏天,他要毕业了,同时也是失恋了,在他们年级的告别晚会上,他喝到大醉,在舞台上唱跑调的歌曲,跳扭曲的舞蹈,和“辅导员小姐姐”说浅浅的再见。
后来他们再也没有见过。
后来好几年,我们也没有见过。闹哄哄的青春虽恍然如昨,但有太多儿时的伙伴、大学的校友,在时间的流光里咫尺天涯,如雨滴坠入海洋匿声不见,没有什么好奇怪的。直到有一天,他打来电话,说到了我所在的小城。我们约在一家龙虾店见面。那一天,他同样黑红着脸,远远冲着我咧嘴大笑,露出整齐洁白的牙齿。
那时我还在报社工作,他说,发发稿吧,给那边的孩子征集点书本用具。我才得知,那几年,他去了青海,做志愿者支教。十几个孩子,最远的每天要走17里的山路到教学点。
他给我带了件藏传佛教高僧开光的小礼物,说大师认为他在行善事,送了不少给他。
我说,你成家立业了吗?下一步有什么打算。
他咧开了嘴:为什么非得有打算呢。
那个晚上,也是这样的初夏,店招的霓虹灯闪烁,蚊虫飞扑而去。
又是几年没有消息,也不大容易想到他。人生其实就是如此,每天心心念念的,无非两种人:特别爱的,特别恨的。绝大部分人,并不在此列。
这些年来,我按照世俗预设的格式,工作,结婚,生子,为逼近的中年和一事无成焦灼不安。而他,随性洒脱,忘记年龄,也不明身份,按照内心的刹那指引把这个世界看个够、玩个够,经历复杂却心思简单,未来的每一天都充满着各种可能。
像那些夏日的蚊虫,向着鲜艳闪亮的霓虹店招飞扑过去,自在起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