春深的时候,雨水渐多,田野里植物葳蕤,除了作为主角的庄稼,大部分的野花野草,都很难叫出名字。在热闹的氛围里,它们寂寞地生长。
其中,就有苍耳草。一开始,它匍匐在地面,乖巧的样子,叶片呈现透明的绿色。等到夏天,它就成了青春期的少年,一天一个样儿,叶茎粗实,俨然小树,让原来等高的狗尾巴草、蒲公英只能仰望;绿色随着酷暑雨季变得深浓,曳出细细碎碎、或粉或白的小花来。
在此之前,忙碌的农人和调皮的孩童,都很难注意到它们。绝大部分时间里,苍耳草就这么自顾自地萌芽、抽茎、放花,和其他的野花野草并无两样。直到秋来,说不准是哪一天,归家的农人身上,路边觅食的牛羊身上,粘上了一粒粒翠色或浅褐的小“甲虫”,这“甲虫”一厘米大小,浑身长满了刺,农人们一把拂下它们,道了声“草狼”。
没错,在苏北的很多地方,苍耳子都被说成是“草狼”。从这个名字来看,农人是并不喜欢苍耳的。作为喜阳好水的植物,它们的存在,的确能威胁到庄稼的成长,因而会被归类于害草的行列。所以,苍耳们也只能苟活于河畔、路边、荒地。
可两千多年前,情形并非如此。那时的苍耳,叫卷耳,夏天时陌上皆是,农妇们采来嫩苗,作为一种当令的菜品煮食和储藏。可那时候,女人们难得出门,一旦到了大自然里,天旷地辽,涛走云飞,一边劳作,一边心不知道飞到哪里去了,“采采卷耳,不盈顷筐,嗟我怀人,置彼周行。”这首《诗经》里著名的怀人诗就拿卷耳做了道具——采摘卷耳菜,良久都没装满一个小斜筐,因为我啊,想念远方未归的良人,不知不觉就把菜筐扔在了大路上。
彼时,这位思心澎湃的女子,定是面带愁容的吧,再上一层胭脂也不美,怔怔地望着射向远方的大道,他的名字和样子,模糊又清晰……
后来,卷耳被叫做了苍耳。一个苍字,赋予了卷耳更多的古典诗意。苍,作为颜色论时,是青色(混合着蓝和绿),也可代指灰白色,譬如苍松、天苍苍、蒹葭苍苍。
我是直到高中时才知道路边这种讨人厌的“草狼”,就是从两千多年前的《诗经》里一路走来的植物。但它却并不好吃,嫩芽无论生吃还是开水汆过,都有腥气和涩味。倒是苍耳子,是童年时印象深刻的“玩具”——男孩子采来,将它们悄无声息地掷在女生的长辫子上,偷笑着跑开。苍耳子也可以入药,小时候常常见到境况不好的人家,在沟渠边默然地采摘它们,晾干之后卖给小贩们,换取薄薄的钞票。
古诗词里用情克制的离别和思念,在我童年和少年的苏北农村里时时发生着,男人们像候鸟一样,农闲时奔向南方,农忙时再北归还,如此往复。大量农活、照顾老幼,压在了女人原本柔弱的肩膀上。她们,应该也曾在某个时间里,在劳作的间隙,在通向远方的路口,内心汹涌而表情平静,宛如两千多年前的那个场景再现。就这样,日月星辰下,岁月流水样一天天地过,老人老去,孩童长大,时代更迭。
那么多的离合悲欢,苍耳应该都看在眼里,无论是被叫成《诗经》里的卷耳,还是苏北农人口中的草狼,或者是别的粗俗的名字,苍耳一直是苍耳,两千多年来都是一样。它们也许会觉得,苍耳和人是相似的,它们粘在农夫的衣服上,粘在家畜的皮毛上,被鸟含在嘴里,被风吹在空中,落下的地方,就是家,就可入土发芽、抽枝散叶、结籽繁衍——生生不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