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深秋向冬天过渡时,菜园子里渐渐荒芜了,夏天虽恍若昨日,但那些生命力仿佛永不衰竭的瓜果菜蔬,以及篱笆边曾经探头探脑的野花,都不见了。
好看的蝴蝶,勤飞的蜜蜂,各色的鸣虫,也统统不知道去了哪里。当第一场霜弥漫下来,就连最顽强的野草也绿意全失,根脉尽墨,在季节面前举手投降。
好在,菜园子里还有:白菜。
它们从夏末走来,横渡整个秋季,穿越立秋、处暑、白露、秋风、寒露,在霜降之后迎来最好的成熟:绿叶黄心,颜色纯净澄澈,虽出于土却不染尘,每一棵都似画中来。菜中之白,如花中之梅,就这样在寒冷中卓然不群。
对于农人来说,白菜,要比梅花重要得太多,太多。甚至说,白菜,牵涉到身家性命也不为过。霜降之前,白菜已经长势良好了,但舅奶很少吃它们,是因为前面有漫长的冬季等着——那些年代里,直到开春之前,一大家人可做熟食的新鲜菜品,也只有白菜了。
霜降后大概半个月,白菜就要陆陆续续从地里起出来,舅奶通常说成是“请”出来。她说,她的奶奶当年“请”白菜时,口中常常还得念念有词:白菜菩萨、白菜菩萨……舅奶的奶奶,哦,那大概是大清朝的人物了。想来,晚清时间,农村穷苦,菜园凋敝,冬季直至青黄不接的初春,白菜可不就像是菩萨一般,护佑着家家老小能糊口度日么?!
到了舅奶这一代人做奶奶辈的时候,农村条件虽已非往日所能比,但白菜的价值,在农人的心目中依然是最无可取代的。
“请”白菜时,一般选在晴好的冬日,不能用刀,全程必须用手。拨开白菜根部的浮土,双手握拢住最下端的叶茎,用力将整颗白菜缓缓拔出地面,再轻轻甩动,根部的泥土自然脱落。这个时候,舅爹会接过这棵白菜,撕掉最外层的腐坏死叶,然后把莹白鲜亮的白菜置于小独轮车上。
小独轮车一趟一趟地把白菜运送到屋檐下,再由舅舅们把它们一一码放整齐,盖上薄薄的塑料袋。有的人家也会把白菜和土豆、山芋一块儿放到地窖里。
对此,白菜都没什么意见。无论是在地窖里,还是屋檐下,它都可以,娇嫩,但不娇弱,更不矫情。即使脱离了大地的温暖怀抱,哪里想得到看起来晶莹如玉的薄薄叶片,还能那么经得起冷风寒雪的摔打,大不了就是最外面的一层叶片做了牺牲,而里面的一层、一层、一层又一层,都还好好地包裹着那颗萌黄如初的菜心。
有了这些白菜在檐下,在眼下,农人们心里就踏实多了,可以在任何一个冬夜酣然入梦了。而这个时候,檐下的白菜们应该也在畅快地呼吸吧,吐纳着植物的特有香气。等到白天来,它们中的一棵将被选走,完成作为白菜的终极使命。
这棵白菜会被一层层拨开叶子,洗净,在清脆如曲的刀切声中变成莹白、乳黄的条条块块。白菜很好说话,可以搭配很多菜品,可以烧豆腐、粉丝,可以烧牛肉羊肉猪肉,或者什么都不配,或者什么都配点,少放一点点油、盐,就能烩出一锅的温热与美好。手巧的人家,还会挑出一部分品相好的白菜,层层地码放在粗瓷罐子里,撒上盐和辣椒干,做成早晚餐下碟的腌菜,这样的腌菜,通常可以吃到来年清明前。
也不独是日常的食用。冬季里,孩童们口舌生疮,连着几日生吃脆甜的白菜心,辅以芝麻油擦拭唇角,必能好转;病痛卧床的人,如何喝不起、喝不惯肉汤,用里层白菜叶和黄豆芽熬成浓汤,也可大补。
就这样,白菜和新絮的棉被、腾腾的炉火一起,陪着农人们经冬越寒。等到檐下、窖里只剩下寥寥可数的菜根时,意味着——又一个春天来临了。然而,即便待到春来,新菜纷出嫩芽,农人们也不舍得把剩余的白菜扔掉,哪怕它们已经腐坏发黑,也就这么放着,放着,像古老的纪念品。
白菜应该很清楚地记得,那时候的乡村,它们是多么地受珍惜,甚至评价一个人品格好时都会说“真有颗白菜菩萨心”呀;而一些年后的城市里呢,戏谑一个东西不值钱时却会说“真是个白菜价”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