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中的无脚鸟
2018-05-18 10:38:00  来源:检察日报  作者:杨水莲

   她一米五几的个子,在一众叔伯婶娘中很不起眼。她洗完头发总是不吹,随意拿毛巾一擦,就把湿漉漉的头发编成两条辫子,而用不了多久,头上又粘着树叶、稻草等奇奇怪怪的东西。正儿八经地洗脸也是没有的,有时候逮着哪个水坑、哪条小河,就着里面的水抹一把。一件粗面格子衣服到处都是破口,裤脚上的土块随着脚步的移动在屋里拖来拖去。还有那双手,又短又粗,沟壑纵横,指甲和泥土几乎长在一起,摸过来好比一把锋利的刀,扎得人生疼。

  这就是我的母亲。

  她有个小布包,里面有些毛票儿,叠得很整齐。我见过她一分两分一毛两毛往里放钱,却从不见她从里头拿钱出来。街上那些滋味很好的糖果、花花绿绿的新衣裳,她是从来不买的。等下了街,她偷偷跑去摊贩那里,挑出些烂了洞,摔得绵软的苹果,用些女红换来。挖去烂掉的部分,洗干净,给我吃。祖父有五个孩子,吃饭的比赚工分的多,挨饿是常有的事。等我吃完果肉,她会把果核全部吞进去,一副很满足的样子。我自是以为美味的,总是忍不住对小伙伴炫耀。但当我看见穿着花裙子的胡希希啃着鲜亮的苹果,而且一个洞都没有时,又生出一些郁气,觉得母亲让我失了面子,是个顶小气的人。

  她不但小气,还很懦弱。

  有一年冬天,嗓门很大、笑起来很惊人的胡大婶气势汹汹跑到我家,把几只死鸡扔在我家灶膛里,大喊大叫说我家的老鼠药毒死了她的鸡。在我们乡下,把死鸡丢在人家灶膛里,是极大的侮辱了。其他成年人都不在家,母亲不得不出面处理这件事。她似乎很窘迫,脸憋得通红通红,嘴里却说不出什么,只是不断地叫我不要出来。胡大婶两手叉腰,口沫横飞,从外屋骂到里屋,又从里屋骂到坪子里,母亲畏畏缩缩地跟在身后。这场闹剧以祖母的归来收场,我那威严的祖母,还没进门就知道了情况,以气吞山河、虾飞蟹走的气势把对方骂走了,连那几只死鸡也狠狠地甩在了对方的身后。祖母生气地对母亲说:“你哑巴啊,不会骂回去啊。”她依旧不说什么,挑水洗衣去了。鉴于母亲的表现,婶娘们开始叫她“哑巴鬼”,明明白白显示出了轻蔑。时年五岁的我,仿佛也受到了羞辱,对这个连骂街都不会的母亲平添了几分不满。

  七岁那年,我到了上学的年纪,却总不见家里人谈起。我看着叔伯家的孩子背着布包去学校,心里羡慕得要死。有天晚上,祖母依旧数着米粒煮饭,我坐在门槛上,饥肠辘辘地看萤火虫,祖父在中厅吧嗒吧嗒抽旱烟。母亲从烟田里回来,一腿的泥巴,放下挑子很大声跑去和祖父说:“阿大,我妹要去读书。”祖父估计没有考虑这个问题,有些吃惊地抬起头来:“么(没)钱,有钱也要留给弟读。”我弟弟已经五岁,坐在竹篓里面睡着了。我并不气恼,村里好些女孩子都没有上学。但母亲又说:“弟要读,妹也读,您尽管同意,钱我想办法。”一个对我来说非常重大的决定,就这样做下了。

  油灯下,母亲把她的布包打开来,数来数去只有三块三毛钱,离60元的学杂费还差很远。连我都感觉到了贫穷的气息,她却不悲伤,一声叹息都没有。只是后来她仿佛掉进了钱眼里,跟打了鸡血一样,白天赚生产队工分,晚上伺候自己偷偷开垦的一小块地,希望那些大大小小的菜苗多少能换点钱。帮人粘火柴盒、洗衣服,换得一星半点,打着松油火去山上寻蘑菇、寻草药。她似乎很高兴,因为布包里的钱一毛两毛多了起来。但临近开学,拿出来一数,还是不够。她一咬牙,就把她结婚时唯一的一对金耳环卖掉了。开学那天,她领着我,把一个里三层外三层的布包交到学校。那些一分两分一毛两毛,堆了学校会计室的半个桌面。在多数女娃娃还在放牛捡猪草的时候,我真的去上学了,成了村里第一个女高中生,第一个女大学生,第一个女检察官。

  她很小气吗?好像也不。

  小学三年级我开始寄宿,每天要自己带饭盒和米去蒸,但我的饭盒经常不见。我不敢去拿别人的盒饭吃,于是总饿肚子,更加面黄肌瘦。我见过那个偷我饭吃的人,高大凶悍,他只瞪了我一眼,就把我吓得半死。我不敢和母亲说实话,便只和母亲说饭盒丢了,母亲连连责怪我不小心。可是次数多了,母亲便起了疑心。终于在一次开饭的时候,母亲抓住了那个拿我饭盒的人,那个男人比母亲高整整一个头,又壮又结实,是个成天打架斗殴的混混。母亲丝毫没有犹豫就扑了上去,像个泼妇一样又撕又咬。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发飙,惊得目瞪口呆。那个男人一拳把母亲挥出去好远,我反应过来跑去帮忙,她迅速从地上爬起来把我拉在身后,自己又冲上去。这场斗殴以母亲取得胜利告终,毕竟她抢回了饭盒。她的头上、鼻子、嘴巴全冒出了血,我吓得哭起来。她像没事人一样,拍掉身上的土,把打扁了的饭盒递给我,嘴巴一咧:“还好,饭还在。”摸瞎走了几天后,鼻子眼睛消了肿。

  她依旧在家少言寡语,温和柔弱。但她不但抢回了我的饭,似乎也抢回了我勇敢的心。上大学的时候,有个小偷跑到寝室偷东西,还嚣张地拿着一把小刀耀武扬威,企图占女孩子的便宜,室友们被吓得花容失色。至于我,我默默地瞪了他半分钟,瞅准时机一个旋风踢,一个反手就把他摁倒在地。

  她很懦弱吗?好像也不。

  二十多年过去,年近六十的她,依旧湿漉漉地编辫子,依旧穿着老旧的粗面格子衣服,依旧满裤子泥巴晃荡,但她那坚定而执着的眼神、吃苹果核时满足的笑容、第一次打架的无畏勇猛,都深深镌刻在了我的脑海里。再牵手时,她的手不再扎疼我,我们彼此手心相握,感受像细流一样的温暖。传说中,有一种能够飞越森林的无脚鸟,因为没有脚,没有停歇,没有终点,却从不悲伤。母亲,就是那轻盈歌唱的无脚鸟,不惧风雨辛劳,只为儿女快乐成长。

  (作者单位:福建省宁化县人民检察院)

  编辑:王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