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是夏夜的九点多,只有一轮满满的圆月镶在无边无尽的夜幕上。
桨声挑碎细波,一艘废弃的小小水泥船悠悠来到了河中央。一个六七岁的孩童提着马灯,一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凑近光线往鱼钩上穿蚯蚓。
那男人是三舅,那个孩童是我。
三舅喜欢钓鱼,夏季农事繁忙,白天常常不得空,三舅就在晚上过过瘾。但是这一次却不只是为了过瘾——他想钓“红鱼”,也就是我后来才知道的鲤鱼。
“寒刀夏鲤呢。”三舅说。这句话的意思是,冬天的时候,刀鱼(鲫鱼)好吃,而夏天则是鲤鱼鲜美。
与鲫鱼相比,鲤鱼个头更大,更喜欢在水深处活动。所以,三舅摇了艘小船来到了叮当河的中心。
打了两处米窝之后,三舅和我坐在船上歇息一会儿。他很沉默,村里面人都觉得他虽然不是个傻子,但也差不多,以至于到了快三十岁了还没找到媳妇。后来经人“指点”,舅爹舅奶卖了牛卖了粮食借遍了钱,花了近一万块从大西南的山里娶来了我的三舅妈,我只记得她姓管。
舅奶一家都觉得是大大亏欠了这个数千里之外的女人,所以不但农事不让她沾手,还极尽各种讨好之能事,想吃什么就去买什么,包括抽烟。我不止一次看到她坐在黄昏的院子里,用枯瘦指尖,熟练地夹着烟。
她还喜欢吃鱼,尤其是鲤鱼。
三舅拿起鱼竿开始夜钓,在满月的皎洁和马灯的映射下,如镜的湖面上,鱼浮清晰可见。
鱼浮颤抖,试探性的几下,然后是急促下坠。三舅手腕略一发力,鱼竿暴起,一条鱼弹出水面,在夜色中划过一段白,是一条一拃来长的鲫鱼。
三舅将鱼取下,并没有扔到我递过去的塑料桶里,而是又放回了河里。
“咋不要啊?好不容易钓上来的。”我说。
“不够大呢。”三舅说。
“舅奶没跟你说过啊,小刀鱼做汤比大红鱼好吃。”我有点不耐烦了。
“寒刀夏鲤呢。”三舅说。
夜慢慢深了,月亮穿过了一片又一片云彩。我懒得提着马灯盯着鱼浮了,躺在船舱里打盹。三舅见了,脱下汗衫,给我垫在了身下。
望了一会儿夜空,我就在凉风和夏露中睡去,迷糊中,三舅像一个入定的苦行僧立在船头。
月亮穿过了一片片云彩。一阵柴油发动机的轰鸣声把我惊醒。那是一个偷运河沙的船队。
这船队粗暴地撕开了叮当河水,驶向不知名的远方。他们突然见到河中央有一叶扁舟,于是赶紧鸣喇叭,开探照灯。
三舅望了一眼,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,仍保持钓鱼的姿势。
那船队的头船无奈地偏转航向,避开了这艘小水泥船。擦身而过时,我听见有个船老大骂道:“真是个傻子!”
船队轰隆而过。水波震动,小船久久颤抖。等到平静成细碎涟漪,三舅的小船虽没有改变位置,但他知道,那些鱼早就被吓跑了,而下一个船队也许在不远处。
我提起那只塑料桶,里面只有几尾泥鳅,并没有红鱼。三舅默默拆了鱼线,收起钓竿,把那塑料桶连水带鱼全部倒进了叮当河里。
在水汽氤氲中划船返回,月亮在湖面如影随形,穿过了一片又一片云彩。小船里装满了月光,大河里静寂得只剩桨声。
第二天没有吃到红鱼的三舅妈生了气,一觉睡到了午后。不过她生气或是不生气,对三舅的态度都是一样的:无话可说,视而不见。
这一年冬天,她跑了,不出很多乡邻的所料。第二年春天,她出现在别的村子里,成了另一个光棍的媳妇,照例农事不沾,照例熟练地抽烟。
三舅没有去找,也没去闹,途经那个村子时都要远远避开,仿佛一碰就痛的刺窝。他后来被一个发达了的乡邻带到南方打工,快30年了,一直未娶。
(作者单位:江苏省连云港市海州区人民检察院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