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地的血管
2018-01-09 09:52:00  来源:中国纪检监察报

   人类的智慧,好像还无法测知一个人全身的血管到底有多长。

  但这条“主动脉”即将诞生了,98.3公里,这还不包括它导入“病躯”后必将连接的蛛网一样的、累计超过200公里的毛细血管。这生命之血,要输往哪里?

  古老渭河的岌岌可危和频频断流,早已使关中大地的躯体因高度贫血而羸弱不堪。终于,这一代的秦人们汇聚了方方面面的科研力量和民间智慧,动员成千上万的人力和几百亿的财力,试图花七八年的时间,以输血的方式编织一片水网,让关中返老还童,浴火重生。具体构想是:从长江最大的支流汉江调水15亿立方米,洞穿秦岭山脉引入黄河最大的支流——渭河。

  所谓“引汉济渭”,与其说是解大地之危,毋宁说“引汉济人”。

  在西安,一位据说是亿万富翁的老板对我感慨的时候,他正端起脸盆,像古老的卖油翁一样,把洗过头的水轻轻注入一个塑料桶里。“这水,还可用来冲马桶”。与身份极不相称的细节,让我怦然心动。

  一滴水,在关中汉子这里获得了尊严。

  关中大地,历史上曾经河道遍布,水网如织。稻花飘香的渭河两岸,豪放的秦腔、老腔、眉户与陕西特色的渔歌、民谣交汇在一起,构成了古老而又独特的关中风情。有一种说法,所谓天府之国的美誉,最早不是针对四川,而是针对关中的。而今,一度名扬海内外的“八水绕长安”壮景,反而疑似一个杜撰的、干涩的传说。关中人至今记得旱魔长驱直入的1995年:大地龟裂,小麦绝收,西安、咸阳等十多个城市的不少企业因工业用水不足而被迫停产。

  田禾枯焦,赤地千里。一方水土的消逝,还会远吗?

  假设——有一天古城西安、咸阳、宝鸡、潼关齐刷刷从地球上消失并成为未来人们凭吊的古人类遗址……因这个假设而骂我的人,一定不会明白,在岁月中消失殆尽的楼兰、北庭、龟兹、且末、亚特兰蒂斯等古城,那种幻灭的景象,距离我们是近,还是远?

  火把,燃烧的火把。亢奋或羸弱的火把像火龙一样在山间蜿蜒喘息。这是关中父老求雨、祭天的场面。成千上万的民众跪倒,用干裂的嘴唇亲吻大地。也许,那尊贵的一吻,楼兰最懂,亚特兰蒂斯最懂。

  古人云:“民以食为天。”我想,今人又延伸了一步:“食以水为先。”2014年,“传说中”的“引汉济渭”工程终于上马。这是怎样的现场呢?从秦岭北麓的周至县到秦岭南麓的洋县,成千上万的施工人员在几百公里的崇山峻岭中,开辟了大大小小上百个“战场”:开山、筑路、打洞、架桥、拆迁、重建……当生存与渴望、抗争与悲壮构成了人类命运的交响曲,当改造与维护、攻克与重铸构成了人类突围与环保的人性乐章,沉睡了几十亿年的大山仿佛睁开了惺忪而又期待的眼睛,苍茫的原始森林敞开怀抱接纳了这些戴着头盔的“不速之客”,各种奇珍异兽好奇地打量着由挖掘机、卷扬机、钻探机、运输车构成的“钢铁洪流”……

  这地球的一隅,喧嚣着,战栗着,亢奋着,期待着。

  当多年以后,发生在这里的一切故事尘埃落定,汉水,这条比长江、黄河的诞生还要早七亿年的古老血脉,这个曾孕育过牛郎织女、嫦娥奔月神话的温床,从此将梅开二度,各表一枝:一者,继续汇入滚滚长江东逝水;另一者,北上投入黄河的怀抱,奔流到海不复回。

  我先后靠近了位于汉江中游的黄金峡水利枢纽和位于汉江支流——子午河下游的三河口水利枢纽工地,走进了位于秦岭主脊段的1号洞、3号洞。工程师告诉我,输水隧洞分两大部分进行施工,其中42.7公里采用钻爆法施工,主脊段39.1公里采用世界最先进的TMB掘进机施工,沿线布设10条支洞。主洞加上支洞,超过120公里,其中隧洞的最大埋深达2千多米,均位居世界第二,而施工的综合难度位居世界第一,这还不包括超长隧洞面临的长距离通风、涌水、岩爆、高温、地热等世界级难题。“以前说‘一桥飞架南北’,我们现在这叫‘一洞卧底南北’。”工程师说,“一旦竣工,可与老祖宗在四川建设的都江堰、在广西建设的灵渠媲美。”

  我进入隧洞纵深的方式,是乘坐施工专用大巴。从支洞到主洞直至秦岭山脉的“心脏”,行驶了半个多小时。这是施工人员一寸、一寸、又一寸“抠”出来的世界:潮湿、阴暗,各种机械的轰鸣声震耳欲聋,与洞外构成了两重天。洞壁犬牙交错,洞底遍地泥泞。山体涌水形成的溪流、深潭随处可见。“咔嚓——哗啦——哐——”,各种怪异的声音不绝于耳,随之而来是飞瀑一样的碎末,从护网中筛下来,袈裟一样罩在了我们身上。

  “这就是人们谈虎色变的岩爆。”技术员告诉我。

  “尽管防护技术先进了,减少了岩爆造成的伤害,但是,岩爆状态下的施工,仍然是生命与死神的博弈。”技术员介绍情况的时候,表情严肃而凝重。大家都是带着祈祷进入隧洞的。

  沉默,只剩下紧张的呼吸。那一刻,洞外,半个世纪以来修建的铁路、公路正在承载着现代交通工具,把南来北往的人们送往目的地。凡是选择火车、汽车南下川、云、贵或者北上陕、甘、豫的人,每穿越某个隧洞、跨越某段桥梁,一定能隐隐望到窗外的坟茔。或许那下面,长眠着的是一个个曾经生龙活虎的建设者,他们是某位妈妈的孩子,某位妻子的丈夫,某位少女的心上人……

  “这个,你拿走吧!”同行的靳兄随手从头顶的护网里掏出一块石头。

  其实是一块岩爆形成的石头碎片,巴掌那么大。

  “它是石头,也是命。可是,为了我们的生存,它离开了大山。”

  在人迹罕至的黄金峡,我久久在河滩伫立。这里将成为未来100多米以下的水底世界,将有4个乡镇、98公里等级公路、11座桥梁为此“献身”。这是一个生存的逻辑:为了活着,或者,活得更好!

  最终能够诠释生命秘籍的,其实是人与自然。

  那一刻,秦岭南麓的日头已经很毒,开工前的汉江水一如既往地蜿蜒东流,被山洪冲到河滩的有各种树木和动物的尸体。有一只狐狸,它显然死去了很久,但美丽的双眼依然睁着,它有一身棕色的被毛,与耳梢、尾梢的纯白构成一幅悲壮的图画。它多么像我的小说《女人和狐狸的一个上午》中的那只狐狸啊!不同的是,我笔下的狐狸因干旱而死。我从乱石堆里搂了一团淤积的衰草,抖开来,轻轻盖住了它……

  你会认为我是在矫情吗?我想不会。因为,你一定知道人体内68%以上的,不是金与银,而是水。人躯体里遍布的水网一如大地上的河流和小溪。当你把一杯水一饮而尽,大自然的血已经在你体内浩浩荡荡。

  离开西安那天,偶然看到一位女士正在指责小保姆:“三令五申,你就是不听,你保留洗衣服的脏水干嘛?咱缺这点水钱吗?”

  我问她:“您知道‘引汉济渭’吗?”

  “你说啥?是新上映的大片吗?”

  我想说是,也想说不是,但最终啥也没说。在她眼里,我一定是个不及格的学生,或者,是不经意的一滴水。

  飞机把我送到了万米高空。俯瞰大地,黄昏中的秦岭山脉像一根长长的扁担,一头挑着汉水,一头挑着渭河。撒落在崇山峻岭中的几十处忽明忽暗的光亮,一定就是施工现场了。光亮静止着,也奔跑着,像一个个求雨的火把。

  那是大地充血的表情,一如吼秦腔时面色如枣的陕西冷娃。

  链接

  “引汉济渭”为陕西省的“南水北调”工程。该工程是将汉江水引入渭河以补充西安、宝鸡、咸阳等5个大中城市的给水量,是缓解关中渭河沿线城市和工业缺水问题的根本性措施。

  2014年底批复进入筹建,2017年11月25日,“引汉济渭”秦岭隧洞出口段6500米隧洞正式贯通,这刷新了隧道独头通风世界纪录,也标志着世界最长水利隧洞建设取得重大进展。

  工程建成后,受益人口1400多万,300万至500万亩耕田恢复灌溉,对遏制渭河生态环境恶化发挥重大作用。(秦岭)

  编辑:王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