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十高龄还能创作经典之作的作曲家甚少，威尔第（Giuseppe Verdi，1813年-1901年）能如此功力不衰，主要归功于威尔第的忘年交、诗人兼作曲家波依托（Arrigo Boito，1842年-1918年）。波依托年轻时受瓦格纳影响，曾撰文攻击传统意大利歌剧，因而与威尔第交恶，年长后观念改变，主动向威尔第伸出友谊之手（1873年），曾与威尔第合作修改歌剧《西蒙·波卡涅拉》的歌词。
威尔第58岁完成《阿依达》（1871年）时，事业已达巅峰，功成名就，决定退隐田园，可是经不住波依托的劝说与其精彩剧本的诱惑，于1886年底再度发表不朽名作《奥泰罗》，这时威尔第已近74岁。《奥泰罗》问世后波依托仍不罢休，劝大师再接再厉。威尔第终于被他说动了，两位大师切磋琢磨，讨论了三年，终于完成了歌剧巨作《法斯塔夫》，1893年在斯卡拉大剧院推出。与其说是新剧首演，其实更像国家庆典，几乎所有政要都出席，场面极其盛大，乐评家和观众的反应同样热烈。
可是不久观众的热度消退，《法斯塔夫》渐渐被打入冷宫，原因是威尔第一反以往风格，摒弃以前常用的动听且朗朗上口的咏叹调，而改采一气呵成的器乐和歌唱，像水银一般随着歌词和角色情绪流动。直到20世纪经名指挥托斯卡尼尼和卡拉扬大力提倡，该部喜剧才又陆续在世界各大剧院与观众见面。笔者年轻时也觉得此剧远不如大师早期的歌剧好听，步入老年后，对那些热情奔放的咏叹调不那么入迷，才慢慢听出《法斯塔夫》的好处来。许多人称此剧为“音乐家的歌剧”，它不同于其他意大利轻快热闹的嬉闹歌剧，而是一部以音乐呈现的莎士比亚的抒情歌剧。
约翰·法斯塔夫是莎士比亚笔下最突出的一位喜剧人物。他有骑士头衔，大概是个没落贵族的后代，在《亨利四世》里，他是太子哈尔（即后来的亨利五世）年轻时期放浪形骸的酒肉朋友，还有点代理父亲的角色。他又老又胖，妙趣横生，坏得有趣。此剧一出即大受欢迎，倒不是因为观众爱看哈尔王子浪子回头，在一场决定性的内战打斗中杀死叛军英雄霹雳火，救了父王，而是因为大家都爱看这个无赖胖老头法斯塔夫耍宝，就连伊丽莎白女王都击节赞赏，提议莎士比亚再写一部“约翰爵士谈恋爱”的故事。莎士比亚遵旨写下《温莎的风流妇人》，而波依托即以此为本编写了歌剧《法斯塔夫》的剧本。
问题是《温莎的风流妇人》中的法斯塔夫纯粹是个插科打诨的丑角，完全没有《亨利四世》里的深度、复杂性和吸引力。威尔第不想让他杰作中的主角只是莎剧中的小丑，他想要的是《亨利四世》中刁钻搞笑又讨喜的胖爵士。为了保持法斯塔夫完整的个性，波依托把《亨利四世》中一些对白移花接木到歌剧中，其中最重要的是法斯塔夫在莎剧中开战前的一段独白，以表现法斯塔夫的人生哲学。他唱道：“荣誉能当饭吃吗？不能！荣誉能补好断腿、断脚、断手指，甚至断胡须吗？不能！所以荣誉不是外科医生，那它是啥呢？不过是个名词。名词是啥呢？只是浮动的空气罢了。”此外波依托也大量浓缩剧情和删减次要人物，并把法斯塔夫遭捉弄的次数减到两次。
歌剧幕启时，法斯塔夫穷极无聊，想同时追求两位中产阶级的阔太太，福特夫人和佩吉夫人，好弄点零用钱，于是写了两封一模一样的追求信表诉倾慕之情。两位太太发现情书完全相同后，决定要给胖老头一点教训。福特夫人假意接受他，与丈夫一起捉弄法斯塔夫。法斯塔夫两次赴约，一次被人裹在脏衣服中扔到河里，一次被一群乔装的仙人、女巫和小鬼痛打……
法斯塔夫不但外形毫无可取处，性格上缺点亦多，他贪好美食又好吃懒做、贪杯、好色、好吹牛说谎，欺诈偷窃抢劫都来，在战场上又是个懦夫，虽有骑士头衔，但所作所为无一不和骑士精神相反。但就是这样一个人物却为何受到观众偏爱？首先他不伪善，仍然保持天真，从不掩饰他对饮食男女的欲望，无论兴衰荣辱，他都兴高采烈地活着。他对腐朽社会下的种种道德标准明目张胆地唱反调，这些是许多人想做、却碍于传统与现实的压力不敢也不可能做到的。此外他对哈尔王子的感情真挚，几乎视其如子，但是王子在登基后斥绝了以往的酒肉朋友，以致在《亨利四世》结尾时，法斯塔夫一众兴奋地向新王欢呼，却被冷酷地拒绝时，观众都为他抱不平。
人人都喜欢招人笑的丑角。法斯塔夫不但肥胖颟顸的外形可笑，他的机智，滔滔不绝的口才都招人喜爱。他虽有小奸小恶，但都不严重，而且每每偷奸耍滑都以失败告终，所以观众不致对他产生厌恶，反倒觉得他招笑。
法斯塔夫性格复杂，这点莫里斯·摩根（1725年-1802年）说得最明白：“（法斯塔夫）是下列的混合，青年和老人，肥胖而进取，机智又傻，穷又花钱大手笔，有贵族头衔又是个小丑，使坏又无害，是个没有坏心眼的坏蛋。他没原则但不让人恨，是懦夫但不使人轻视，有时无聊有时机智，是试金石又是令人嘲弄的笑柄。”
以笔者的观感，法斯塔夫最可爱的是他的乐天个性和幽默感，他不只是嘲笑别人，也能嘲笑自己。歌剧终结时法斯塔夫的结尾语最能表现他的个性和人生观，他唱道：“生活是一个笑话，人生来是个小丑，满脑子乱七八糟地编织了他自以为是的思维……谁是最后在笑的，才笑得最好。”
这段词让我想起莎士比亚在《皆大欢喜》中的名言：“世界是个舞台，世上男女不过是群演员。”看完了歌剧，我似乎能见到莎翁和威尔第两位大师躲在幕后偷偷地笑呢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