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缕炊烟
2017-11-17 09:13:00  来源:检察日报  作者:杨占厂

  村里人都叫她殷太奶。

  太奶的辈分,比爷爷奶奶舅爹舅奶还要长一辈。村里人不管老的少的,都一律尊她一声:殷太奶。

  殷太奶在我记事的时候已经70多岁了。她是烈属,丈夫牺牲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,此后,她一个人将两儿一女拉扯大,送到了城里不同的工作岗位,而她始终不愿意离开这个临河的小村庄,任凭儿女们怎么劝,她还是一个人居住在村西北的小院子里。

  早些年,她还一个人春耕秋收,后来年纪大了,就只在院子门前种些菜、养些花,夏天时,那矮矮的篱笆上总能探出一朵又一朵的各色牵牛花,勾留住村邻们下田的脚步。

  殷老太不需要担心生活保障。作为烈属,除了有充足的口粮,县里、乡里和村里每逢一些节日还会敲锣打鼓地送去不少慰问品。儿女们也时常开着小车来探望。

  殷老太吃不了那么多粮食,就把多余的分给村里品行端正的困难户,那些冰糖、桃酥、小麻饼、罐头则被奖励给学习好、能吃苦的孩童们。一些聪明的孩子,如果考试拿了满分,到殷老太的房前院后故意多转悠一会,每次都不会空手回家。

  左邻右舍们若有个心结,去了殷太奶那里也定能得到开解。她常念叨的一句是:哪有过不去的难,我给你讲讲孩子他大(父亲)去朝鲜打仗后的事情……

  绝大部分光阴里,殷老太都在院子里蹑着一双小脚来来去去,舀一瓢水,摘两把菜,喂三遍鸡,和路过或专门前来的村邻们聊几句家常。她总是在天光熹微时起身做早饭,那缕微微泛白的炊烟升起,也成了催促村邻们早早开始一天忙碌的无声集结号。

  唯有秋收之后,她是最忙的。那些天,刚刚收割完庄稼的大地显示出辽阔的苍黄,满头白发的殷太奶拿一把小镰刀,背上的硕大箩筐,更加衬出她的矮瘦。

  她在稻田、玉米地、豆地里慢慢地搜寻着,遇有遗落的稻穗,就用镰刀割下来,扔到背上的箩筐里,遇见玉米棒子,遇见豆子,也弯腰捡来扔到背上的箩筐里。通常大半天的时间,那箩筐就半满了,殷太奶也该回家了。

  她把那些稻穗、玉米、豆子、花生,乃至其他的秋收作物,分类放在一个又一个簸箕里,晾晒在院子里高高低低的架子上,秋后阳光仍烈,高天巧云之下,远远看去,殷太奶的院子里铺满了一个又一个图案,有黄,有红,有灰,有白……殷太奶把大自然最本真的颜色都请到了家里。

  当然,殷太奶没有这么浪漫的初衷。她跟我舅奶说过,现在人怎么这么快就忘了挨饿的滋味了,你看地里撇下那么多粮食呢,这就不要啦?满眼都是呀,满眼都是呀,这就不要啦?土地爷怕是要怪罪呢。

  尽管殷太奶几乎是逢人就讲,但那些年的秋收后,依然只有她一人去田野里“拾秋”。这成了村庄里的一道固定风景,甚至据此有了一句原创的歇后语:殷太奶拾秋——有钱也别抖霍(浪费)。

  殷太奶的拾秋成果,有的被她送了人,有的换成了一张张毛票,塞进一个专用的小匣子里,那个小匣子,是她丈夫抗美援朝牺牲时的遗物,是个铁皮饼干盒。

  等到殷太奶80多岁的时候,她的拾秋范围缩小到了家附近的几块田地里,但她依然没有跟随儿女们进城。

  直到一个深秋的早上,村邻们迟迟没有看到那缕炊烟升起,大家赶紧奔向了殷太奶家。殷太奶安详地睡在那个干净的房间里,已经没有了呼吸。小小的屋子里,列满了簸箕,簸箕里有玉米粒、花生、黄豆、稻谷……铺陈着大自然最本真的颜色。

  儿女们把那小匣子里满满的零钞交给了村小学的校长。殷老太下葬,墓穴就在可以俯瞰整个村庄农田的一个高坡上,几乎全村的人都去了。

  舅奶跟我说,这村里,再没有那么早的炊烟了。

  从此,这村里也再没有一个拾秋人了。

  编辑:王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