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么多年来，在这些个黄叶飘满天的秋季，我总是会无端由地想起你，于是把关于你的记忆一点一点提取，默读成满眼的泪水。

　　冬天，我就在你暖暖的炕头上掰着脚趾头数日子，窗棂上那块一尺见方的玻璃毕竟比周围糊满的油纸要亮堂许多。

　　春天，你窗前的花儿和我一起开放了。你打理着花儿，也打理着我，别在髻上的总是花丛中那最艳丽的一朵，所以，在你眼里，我总比花儿耐看。

　　夏天，我的力量长一长，我的心就野一野。偷着去河里捉泥鳅，我小小的身体被你揽在怀中，母亲厚实的巴掌被你挡在半空。于是，心得意地偷着笑了。

　　打茬子的季节应该和落叶一起降临吧？反正，对你的思念就是从这树上深黄浅黄的叶子开始的。那时的我，不知道在我身心都到达不了的远方，会有那么美丽的红叶子，我只知道，这深黄浅黄的交叠是这个季节最美的风景。

　　在那个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，庄户人家要存储足够多的柴火来对付冬天的寒冷和咕咕叫的肚肠。玉米秆戳在院墙根儿晒着太阳，大垛的麦秸静默着，想把日子守望成一个个可以果腹的蘑菇。秋收后的田野在高天下一览无余，秋风中的艳阳再也烤不出农人的一颗汗滴。地里到处是打茬子的孩子们的小小身影，打的茬根子堆满院子，烙了饼，蒸了馍，熬了粥，炒了菜，这是让孩子甩动小膀子的无穷的动力，因为那时总是饿，柴总是不够烧，饭总是吃不饱。那些孩子都和我同龄，可你怎么总是说我小，拿不起洋镐背不动柳条筐呢？

　　拗不过我的执着和眼泪的时候，你就用一根细细的铁丝串上了长长的麻绳线，示范着教我怎样把叶子码在绳子上串成一个花环。细细的铁丝攥在手中，长长的麻绳拖在身后，拴在麻绳上跟着一起出发的除了那颗小小的愉悦的心还有你的目光，你的三寸小脚是走不远的。

　　冬小麦已萌出一层绒绒的绿意，地头高大的白杨树在秋风中嘎啦嘎啦作响，我躺在地头的阳光中，任秋虫在耳边呢喃。落叶在头顶旋舞，泛着金光打在脸上；一只土黄色的蚱蜢把我的脑袋当标杆，从这头蹦到了那头；树枝上那只曾在夕阳下高歌的蝉，干枯了翅膀，和黄叶一起成为秋的风景……

　　夕阳被远山拽到了身后，我拖着长长的一串树叶回家。你靠在木栅栏前，西方的红云把你的白发和你的小脚都染上一层红晕，看到我欢呼雀跃着扑向你的身影，你浑浊的眼睛霎时有了光彩。

　　你的巧手在娘家婆家都有名。

　　不知道什么时候你积攒了那么多的树叶，大的小的，各种形状的深黄和浅黄，有你从花棵上采摘的，也有我倒在柴火堆里的战利品。你从父亲厚厚的书中拿出来，平平整整，轻轻摆满一炕。

　　在又开始掰着脚趾头数日子的冬天，我如蛰居的小虫窝在被窝里，看灶膛里红火苗舔着枯黄的落叶吧啦作响，心里阳光般温暖。你就坐在我身边，一边讲着至今我依然耳熟能详的故事，一边把树叶就变成了故事中的主角儿贴在墙上和窗户纸上。我的惊奇不是来自故事，而是来自你手中的剪刀。

　　那个冬天，你小屋的每一面墙壁都是一座童话城堡，而我的心呀，就是居住在那城堡里面的公主，出神地望着每一面墙浮想联翩……

　　奶奶呀，我曾经在你寂静的坟茔摆了很多串的树叶，其中还有第一次远行采摘回的你从来也不曾见过的红叶，那把剪刀就放在那一小串红叶旁边，你看到了么？我真愿自己是永远蛰居在你身边的一只小虫啊，聆听着你的魂魄夜夜归来，为我将这满地的叶子裁剪成神话。然后，让我做一个茧，在里面安眠，梦一回你的微笑，梦一回你目光里的牵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