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大爷
2017-08-18 15:38:00  来源:正义网  作者:侯军

  自从许家搬走,我们小院的东厢房就一直空在那里,没人来住。这一空就是十年。直到1977年底,才搬来一户人家。

  这老头是个大高个儿,白头发,带一副金丝眼镜,派头十足。搬来我们小院时,正是冬天,他穿着一件对襟中式外罩,头上戴一顶厚毡帽,脚上穿一双“老头安”棉鞋,手里拄着一根满是树疙瘩的古木拐杖,一眼望去,便知道不是凡人。

  几个年轻人帮着搬家,老头子站在一旁指指点点。搬得差不多了,老头子踱进我们家门,先问我奶奶:“老人家,您贵姓?”我奶奶答:“免贵姓侯。”我奶奶问他:“您贵姓?”他说:“姓高,人往高处走的高。”我奶奶说:“哦,那我们来子就得叫您‘高爷爷’了。”“别,别别,千万别那么叫,你就叫我高大爷。”于是,我就叫了一声:“高大爷!”他高兴地大声答应:“哎——”

  他把正在搬家的一个年轻人叫了来,让我管他叫大哥,让他管我奶奶叫“侯奶奶”,那是他的小儿子;又叫过来他的大女婿和女儿,还是如此引见一番。最后,他领进一位50多岁的女人,介绍道:“这是我的二夫人。”然后对那女人命令道:“见过侯奶奶。还有这位小哥哥。”那女人恭恭敬敬走到奶奶跟前,躬一躬腰,轻声说:“给侯奶奶请安,以后还请侯奶奶多照应。”当她正要回身向我躬腰时,我吓得赶紧先给她鞠了一个躬,然后就跑到屋外去了。

  高大爷搬来以后,并不常住。陪他来的,多是那个二夫人,也有几次是一位老太太。显然,那老太太是大夫人,长得慈眉善目的,年龄和我奶奶差不多,身体不算太好。有时两个夫人一起来,二夫人好像对大夫人特别尊重,视照顾她为天职似的。

  高大爷很爱说话,只要有时间就主动到我们家来聊天,他讲的东西,和我的生活总是相距甚远,都是我闻所未闻的故事。

  高大爷似乎对银行的事情特别熟悉,不论开头说的是什么话题,最后总会归于银行。有一次我问道:“高大爷,您对银行这么熟,是不是开银行的?”高大爷一时语塞,停了好半天,才叹了一口气说:“不瞒您说,我当年就是干银行的。那银行是外国人的,可是咱中国人在外国银行里,能干到我这个份儿上,可着天津卫也找不出几个。要不然,他老卞家怎么肯把自己家的千金小姐,嫁给我做小?老卞家您知道吗?是啊,现在知道的人越来越少了……”高大爷说着,陷入了沉思。

  我后来专门去了一趟南开图书馆,查到了天津卞家的情况,那是一个大名鼎鼎的银行世家,曾经盛极一时。但是后来却在外国银行资本的联合夹击之下,节节败退,最后终于破产。望着那泛黄的书页,我仿佛看到了那场不见刀光剑影的中外金融大厮杀。我不禁想知道,当年的高大爷,在这场大战中,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?

  春节到了,高大爷大年初一就来我家拜年,率领着他的整个“军团”,这让我有幸又看到了中国北方最古老、最传统、最具民族特色的“拜年大典”。依照“来而无往非礼也”的古训,我们家也在我奶奶的导演下,对等地进行了“回拜”。礼毕,大家才坐下聊天。那天高大爷兴致很高,讲起了他小时候过年的往事,讲起了天津过年的诸多“老例儿”,还讲起了他在宁夏的生活……

  我趁机问道:“高大爷,您怎么到的宁夏?”

  高大爷说,那是文革时的事情,他被定为“买办资本家”,被赶到农村劳动改造。“那就叫‘发配’,当年林冲发配是去沧州,我这次发配可比沧州远老鼻子啦!那时候也是冬天,北风呼呼地刮,我就跟她们俩(指着他的两个夫人)说,这回准得死在外边儿了。临走的前一天,我去给我妈上坟,我就说,妈妈呀,你儿子这回可要出远门了,怕是再也见不着您老了。儿子现在多给您磕几个响头吧,往后想磕也磕不着了!这一走就是十年呐。现在想想,就像是做梦!”

  这时大夫人插话说:“在宁夏这么些年,多亏了她(指二夫人)一直跟着我们,把老头伺候得挺好。要不,我们老头说不定熬不到今天呐。”

  二夫人闻言轻轻地摇摇头,没说话。

  我望着这位风韵犹存的女人,心想,这位当年的千金不知现在对自己的命运作何感想?她,幸福么?

  高大爷在我们小院里只住了一个冬天。转年的春天,他就搬走了,说是政府给他落实了政策,把他家过去的一座小楼退还了。高大爷带着他的家人高兴地来与我们家告别。我们向他们表示祝贺。看着高大爷在二夫人的搀扶下,从小胡同渐行渐远。

  编辑:王强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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