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娘
2017-08-18 15:35:00  来源:正义网  作者:侯军

  这天,小院门口来了一辆旧板车,拉着一些日用杂物和一个女人。拉车的是个中年汉子,他把东西和女人都卸在我们小院的西厢房里,多一分钟都不呆,就匆忙而去。这女人就在屋里收拾起来。她就是我们家的新邻居,我叫她王娘。

  王娘大约四十七八岁,生得白白净净,讲话轻声细语,比许爷爷还要爱干净。她的衣服很旧,家具也很旧,但从来干干净净,整整齐齐。她说的是带点南方味儿的普通话,怪好听的。她很少出门,每天早晨出去一趟,买菜买东西,然后就在小屋里闷着,一闷就是一天。她不工作,说生活全靠她的丈夫,就是那天拉她来的那个汉子,姓崔。不过自从王娘搬来,我只见过老崔来了一两次,来了也只坐十几分钟就走,从来不过夜。

  一个月后,她家来了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女孩,叫大萍。这是老崔和前妻的孩子。老崔的前妻病死了,女儿没人管,老崔就娶了王娘,让她帮着看孩子。大萍来了以后,王娘总算有了一个伴儿,小屋里也似乎多了几分人气。

  王娘对大萍真是全情投入。那孩子刚来的时候,脏得像个土猴。王娘给她洗澡,换衣服。看她满头虱子,王娘上街买了个篦子,给她篦了一遍又一遍,一边梳头,一边念叨:“大萍,好孩子,咱以后讲点卫生行不行?”“大萍,好姑娘,咱一个星期洗一次头行不行?”“大萍,好闺女,咱以后……”

  可是大萍好像并不买账,她跟我一起玩的时候,常说她娘(指她亲生母亲)就从来不嫌她脏;还说王娘不会做饭,整天给她猪食吃……

  有时,王娘叫我到她的屋子里去,陪着大萍玩。我和大萍玩不到一块儿,常打架。每当这个时候,王娘就很为难,她知道我没错,又不敢批评大萍。最后,总是我主动让步。过后,王娘总会悄悄地夸奖我。

  那天,王娘给大萍买了一件新衣服,红底白花,非常好看。大萍很高兴,对王娘也亲热了许多。王娘为她扣好纽扣,试探着说:“大萍,你看我对你这么好,你叫我一声妈吧。我也知道你想你娘,我不让你叫我娘,叫妈总可以吧?”大萍不吱声,王娘就继续念叨。大萍终于烦了,尖声尖气地叫道:“你不是,你不是,我就不叫,就不叫。我妈早死了,你不是我妈!”我当时正在院子里玩儿,眼看着王娘那绝望的神情:她慢慢垂下双手,两只眼睛失神地望着大萍,好像不认识她似的,慢慢地,两行眼泪流了下来……

  那天晚上,王娘没有做饭。大萍出去了,一晚上都没回来。第二天,老崔回来了,一进门,不问青红皂白,就是几个嘴巴,打得王娘满嘴是血,打完了扭头就走,两个人竟没说一句话!

  大萍没有再回来,老崔也再没来。王娘更不爱出门了,有时连火都不生,一天也不吃饭。我奶奶有时叫我给她送去一个馒头或是一碗稀饭,王娘总是客客气气地致谢,说她不饿。不饿是假,饭量不大倒是真的。有时一个馒头可以吃一天,还不如我吃得多。

  有一天,王娘来我家,对我奶奶说,老崔已经三四个月没给她生活费了,她也不想找他要。她问我奶奶有没有人家要看小孩?“您看我对大萍那个样子,还算尽心吧?不会亏待人家的孩子吧?”她轻声细语地说着,“您是这胡同的老人儿了,又是街道代表,能不能帮我一把?”我奶奶答应了。正好在北门里的一家小工厂里,有位女工刚生了小孩,正想找一个看小孩的。我奶奶听说后,就去搭了一下桥,这事就成了。王娘可高兴了,对我奶奶说了许多感谢话。从此,王娘的小屋里又有了一丝人气。

  那是个一岁左右的女孩。她妈每天上班前送来,中午来喂一次奶。其它时间就都交给王娘照看,每个月25块钱。王娘从早到晚都围着孩子转,买了不少孩子东西,把个小屋布置得像个托儿所。孩子她妈当然满意,不到两个月,就主动给王娘加到每月30元。

  在我的印象中,这是王娘在我们小院最快乐、最幸福的一段时光。她变得爱说话了,也爱出门了,和邻居们也有了一些来往。我还发现胡同里有几个上中学的哥哥姐姐,竟找王娘来补习外语———天呐,真没想到,王娘说起外国话来,可流利了。

  后来,孩子她妈所在的工厂迁到了很远的地方,她还舍不得王娘,坚持送到城里来。直到孩子三岁,入了一家挺好的幼儿园,才和王娘分开。

  孩子走了以后,王娘的生活又回到了老样子。她曾想再找个孩子带,但又没找到。大约在1970年吧,她忽然戴起了一块黑纱,说是老崔死了。“不管他对我怎么样,我们毕竟夫妻一场。我给他戴黑纱,是应该的。”王娘说。

  她戴了三个月的孝,第四个月上,她搬走了。我们问她搬到哪儿?她笑一笑,没说。临走时,她悄悄地问我:“来子,你会不会记得王娘?会不会把王娘忘掉?”我坚定地点点头,又摇摇头,她笑了,笑得很灿烂。

  从此,我再没见到过王娘。直到我长大成人,才知道王娘本是一个教堂的修女。她本来是注定要侍奉上帝的,却被时代的大潮卷进了人间。

  编辑:王强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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